“我不排斥这种商业模式,这种设计规则,但我有我自己的坚守,我更愿意做带着东方特质的、带着浓浓禅意的、温文尔雅的书。”
朱赢椿展示着他的工作室(书衣坊)天井的两张照片,一张是当下的满目落叶,一张是初搬进去时的一览无余,为了说明设计上的感悟——太满不好,要有留白。
当年,《不裁》为他赢得了德国莱比锡书展“世界最美的书”的荣誉,但是现在,他反而不大愿意提及它,因为他一直在想是不是他的设计太过繁复,遮蔽了书本身的内容,他越来越觉得过度设计要不得,现在他强调的是克制,“少一点,再少一点”。
朱赢椿说,现在书店里经常可以看到那种印着大字、设计得花花绿绿、满满当当的书,会让人产生烦躁感,但这也不能都怪封面设计师,他理解同行的难处——一来封面设计报酬不高,接了很多活,不可能静下心来细细设计;二来客户(出版商)会有这样那样的要求,比如“人们生活节奏加快,工作分秒必争,图书设计要顺应时代潮流”,还有“书就卖一张皮,你一秒钟就要让它抓住读者,要有冲击力,把所有书压倒,现在这个社会就是眼球经济”。朱赢椿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,但是如今的他已经有底气有资格对着他们说不。他说:“我不排斥这种商业模式,这种设计规则,但我有我自己的坚守,我更愿意做带着东方特质的、带着浓浓禅意的、温文尔雅的书。”
他给我看最新出版的《蜗牛慢吞吞》,这本书与被评为“中国最美的书”的《蚁呓》一脉相承,都是由周宗伟撰写富有哲理的小段落,朱赢椿亲自绘图并整体设计。封面也是基本白色,只有一只小蜗牛在书的左上端,而对着光线,可以看到书封书背都有一条弯弯曲曲的UV亮线,好像蜗牛爬过的轨迹。
打开书,优雅的淡彩绘图配着短短的文字,到处显露着“留白”的用意,这才了解到原来他竟然不是设计科班,而是国画出身。全书讲蜗牛的“慢”生活,讲勇气、友情、坚强和包容。养鱼、养蚂蚁、养蜗牛,或许跟蜗牛一样,在面对这个快速而嘈杂的世界时,朱赢椿也想反其道行之,想慢一点,静一点,少一点……
书籍设计是为作者服务
新民周刊:现在一些所谓畅销书,封面上的字越来越大,为了造成冲击力图片做得很耀眼很满,你觉得是设计师被出版商绑架了吗?
朱赢椿:是出版社和图书发行销售部门一种想当然的引导。他们觉得越大越跳越抓人眼球,实际上读者并不这么认为,他手捧了一本内容不错但封面招摇的书在地铁上看,他也会觉得不自在不舒服。当然读者也分很多种,有的可能就喜欢这样的,浮躁的人群。像机场,这样设计的书特别多,看过了就扔,实际上那种书也未必设计成那样就好,但形成一种共识以后,力量就大了。也有人来请我设计那样的书,我说杭州包装设计我不行,我还是想温和一点,不要那么猛。书最终还是要拿到家里看的,不是在书店里看的,很多出版商注重的是刹那之间吸引读者把钱掏出来,拿回去看不看他就不管了。
新民周刊:你在设计封面时,会通读一遍书的内容吗?
朱赢椿:以前不看,因为赶嘛,做很多书。现在一定会看,而且还会见一见作者,聊一下。书籍设计不是自己画一张画,你是为别人服务的,建立在别人的文本的基础上去做这件事情,如果说把这些东西抛弃掉了,文字只是当作你设计的玩弄的一个素材,那么这是对作者极大的不尊重,对读者极大的不尊重。所以我不但看内容,还要见作者,我想让作者解释一下,想表达什么,然后找一个好的切入点,这比较难。有时候设计师表达得太多,反而会曲解了作者的本意,因为设计师没有这个能力驾驭在这一个方寸之地(封面)就把整本书的内容说出来,但一般出版商就想用封面起到这个作用,读者一看就知道是什么。我觉得可以把这个功能让给腰封,很多人不喜欢腰封,但我还能接受,腰封其实是对封面的保护,只是不要过多夸大的广告。
新民周刊:你以前设计的一些书会使用奇怪的开本,奇怪的纸张和装订,比如毛边,比如裸露书脊等等,印刷厂会不会觉得很烦,特别讨厌你?
朱赢椿:我现在觉得不要以怪异的形态、特殊的设计来为难印刷厂,而是更多要求印刷厂把图像印清楚,把文字印清楚,把装订做好,把手感做好。这个比独特设计、比怪开本更重要。我曾经做过一本《傅雷家书》,当时出版社找我的时候,我刚获了奖,这个书已经有了十个版本,他们想要做一本和别人都不一样的。我就想点子,因为这本书里面分成两个部分,傅聪和傅雷分别写信,儿子写给父亲的信短一点,父亲写给儿子的信长一点,于是我把书设计成大小开本——前面是横排的,后面是竖排的,一边短一边长。看起来好看,读起来不舒服,而且容易脱裂。大家觉得很新颖,但是对我来说,设计上过度了一点,读起来不方便,也不利于收藏,工艺太多了,容易坏。这样的设计我觉得我是有愧疚心的,一直到现在我还耿耿于怀。
还有一本书叫《逝者如渡渡》,边打毛,做旧,一个封面用四次来表达,当时自己洋洋自得。但我到了印刷厂,书放在地上就像被人家踩过一样,比包装纸还脏,作者花了这么多年写的稿子,到我这里变成了这样,这时候我心里已经有点不舒服了。用的是硫酸纸,装订完以后就卷,没出厂,翻了一天就卷了,很多读者拿到家也卷。这时候我就发现,这个问题真的很严重。可以说这就是创意点子太多,聪明反被聪明误。所以说,点子不是坏东西,但别把所有的点子都放在上面,都放上去就成了麻子了。
新民周刊:要适可而止,过犹不及。
朱赢椿:我现在锐气少了,更平实一点。思虑越来越多,元素越来越少,工作量越来越大,胆子越来越小,这里说的工作量越来越大,不是我做好多好多本书而是做一本书的时候工作量很大,以前是一天做两本书,或者一天可以做三本书,现在一个月,甚至一年才做一本书。《蜗牛慢吞吞》我就画了一年多。
我喜欢听读者抱怨
新民周刊:你觉得读者能读懂设计师的匠心吗?有的书设计得很独特,可是会搞得读者云里雾里。
朱赢椿:如果读者误读,很有可能是设计本身的问题。设计应该有个性,但要放下我执,不能低估读者的审美能力。设计师首先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平,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,先放下设计,再做设计,把设计抓得太紧,必然不是自然的设计。如果做概念书可以,但是以文本为主的书,就过头了。
新民周刊:你很注意收集读者的反馈意见,你觉得他们说的有参考价值吗?
朱赢椿:比如有读者会说:“因为字小,版面很雅致,可让不让人读了,你们设计师完整读过自己设计的书吗?”“封面纸用得好硬,昨天我的手被书页划伤了,不过书的内容还好,没舍得扔。”这些抱怨也有价值,我喜欢跟读者对话,我觉得设计师不能把读者的感受抛到一边,只管自己的设计。
新民周刊:我很好奇,设计师的生活是怎样的?
朱赢椿:我不像一个典型的设计师,我也很少跟设计师扎堆。我受中国传统文化和佛教文化影响比较大,力求把生活过得自然一点。我喝茶,弹古琴……这样的生活能让人慢下来,我从来不加班不熬夜。我后来自己做,做得慢,又不跳,所以客户越来越少。
新民周刊:面对电子书的冲击,作为书籍设计师,你是否有危机感?
朱赢椿:报纸杂志没有收藏方面的需求,会更困难一些,但只能面对它。书的数量也会下降,所以我们更要注重书的品质,装帧好一点,会有一部分人喜欢。但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,因为你看90后的孩子,他的阅读从一开始就来自网络,习惯了电子,看书反而不习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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